研究,研究生,研究生导师*
汪品先
●研究层面存在三个大问题:一是缺乏创新的文化,二是缺乏创新的精神,三是缺乏创新的战略眼光。
●德育崇尚信仰,科学贵在怀疑,中国的文化却有过多的相信。我国传统文化的深层次中,存在着不利于创新的成分。
●科学问题要从根上教学生。研究生教育不仅要教答案,更要教问题。
离新年钟声敲响还有不到40个小时,也许是大家今年最后一场交流。庄子说:“人生天地之间,如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”。人生就是一瞬间,如果摆正了新年的坐标,新年是一个新的开始;如果倒过来,那么新年后是活一天少一天,吃一顿少一顿。今天我讲座的题目是把研究生导师五个字拆开来说,先从研究两字来说起,然后讲研究生,最后说研究生导师。
一、研究
什么叫研究,中文的词汇很丰富,研究二字,可以用在很多场合。我们做的很多研究,含义并不清楚,出文章就是研究么?世界上出的论文95%是浪费了的,回头看看科学的历史宝塔,有用的也就是5%而已。我认为研究层面存在三个大问题:一是缺乏创新的文化,二是缺乏创新的精神,三是缺乏创新的战略眼光,我就这三点来说说我的观点。
第一是创新的文化的价值。同济大学有一位名誉教授许靖华先生,他是美国科学院院士,他在苏黎世高级工学院退休时作了个报告,题目是《为什么牛顿不是中国人》。他想说现代科学的起源为什么没有发生在有深厚文化功底的中国,而是发生在英国。科学创新是文化的一部分,小平同志提出“科学是第一生产力”,大大提高了科学的价值。但如果我们首先考虑的只是它的价值和利益,这样就走味了。科学总的来说还是一种文化,科学家由于热爱它甚至可以献身。科学如果能产生价值,那是最好,但即便眼前没用,我还是要研究、因为爱好,我们应该用这样的精神去研究科学。回顾现代科学史,英国确实很了不起,出了多少开创性的大科学家。比如达尔文,他并不上班,没有工资,没有奖金,家里很富裕,太太更有钱,他每天在院子里散步,思考一些科学问题,没人催他,他还不愿意发表文章。这种研究风格和我们很不同,英国的文化和中国也不一样;另外,海洋文明和陆地文明在创新精神上也是有差异的。农耕文明最重要的是稳定,能够代代相传;海洋文明全靠闯荡,蹲在家里没戏。这两种差异导致了历史的差别,但是我们不要把责任都推到老祖宗身上,我们又真正的鼓励了多少科学创新呢?中国几十年在搞运动,学术也可以搞运动,例如一宣传哥德巴赫猜想,全国都来攻哥德巴赫猜想。德育崇尚信仰,科学贵在怀疑,德育在于相信,科学不是这样的。而中国的文化却有过多的相信,这是农耕文明的缺陷。我到莫斯科大学时还没有批判斯大林,当时学生写论文献引用伟大列宁的话,然后再说自己的观点。我们文化大革命时远远超过了当时对列宁的那种崇拜,文章不仅有语录、还有黑体字。会看文章的凡是见到黑体字都跳过,因为这些都是语录。应当承认,在我国的传统文化的深层次中,存在着不利于创新的成分。直到今天,我们的教育和科技体制中还不时觉察到当年科举制度的遗传基因。
第二是执著的精神。这就是唐宋八大家欧阳修的话,他说他的文章是在“三上”写的——马上,枕上,厕上。欧阳修的“三上”说明你真的要做科学的话,你就要入迷,而不是临时抱佛脚。我非常喜欢坐飞机想问题,坐在窗口看着云层,海阔天空想问题,很多科学的思考都是用在路上的时间激发出来的。台湾留美有一位搞物理的陈之藩写过很好的散文,说通用电器公司在大楼转角都有桌子和笔,那些科学技术人员有一个念头时就可以立刻写下来,以免稍纵即逝。世界上好的成果都不是靠嘴巴吹出来的,而是憋着气写出来的,好的文学作品是这样,科学也是这样。科学家的成绩都不是在聚光灯下的,而是在不为人知的实验室角落里诞生的。王国维先生曾经提到做学问的三个境界,第一个境界很容易做到,“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;第二个“衣带渐宽终不悔”,那时候还能坚持下去,就不容易了;第三个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,能做到这点的就很少了,这个要看你的运气、你的造化。,有的大科学家一生潦倒,,身后才被社会承认,由儿子出来介绍他父亲当年的故事。
第三,要有一种战略的眼光。不光要低头拉车,还要抬头看路,这就是战略科学家的问题,真正做到抬头看路要求是很高的,首先要知道路在何方。我是学古生物的,80年代在澳大利亚跑了半个澳洲的海岸,想研究海岸带的有孔虫,还想做全世界的。好在后来没有继续做,有前辈点拨说这些是“雕虫小技”,做得再好又怎么样呢。80年代后期开始作古海洋学,这是瞄准深海的,一开始惨淡经营,现在国家重视深海了,而这正是同济海洋地质的特色。我们坚持坐冷板凳的精神,终于得到国家的承认。等到我们这个实验室拿到创新团队,成为国家重点实验室后,我们又宣布转向,走出实验室去迎接海上现场的挑战,不能就到此为止,抛物线到达顶点后就走下坡路。
二、研究生
曾经请教过一位前辈,英国皇家学会的会员:为什么中国的大学生很强,可是到了研究生阶段都很一般,他说这可能就是education 和training的区别。要做training就连猴子也行, education不一样,它需要启发你自己真正想学的东西。我们的教育体制里,所有的学生都在为考试而念书,并且过分迷信院士等权威。记得当年我对李国豪校长说,我们研究生的教育是教大学生的办法。他说不,这简直是中学生的教育,很多都是管的办法,而不是启发,这是中国教育制度的一大败笔。教育研究生首先要分别对待、因材施教,其次要提供条件,在他研究、写作中去点拨,三要能够保护学生,使其不受流行病的侵扰。
研究生千差万别,“玉不琢,不成器”,就是要“琢“。要分析学生的特点,尽可能个体化培养。学生差别太大,但只要是有心做学问的,老师就应该点拨、而不是嫌弃他,也绝不可以随便许愿、误导终生。学生无非有三类,一类是很拔尖的,一类是很糟糕的,当然大部分人是中间层,不好不坏。宋朝的程颢说过,教学者如扶醉人,扶得东来西又倒。你如果仔细地教过学生就会明白,你强调这边,学生就往这边歪,总是有偏颇,所以要求老师一个一个去分析。要在你身边建立起一个小集体互相帮助,很多学生是从同学、而不是老师那里学的。
我觉得老师和学生最大的区别就是讲课,我讲你听,而讲课大有讲究。我自己现在的教学办法是每学期只讲五次,要求学生写读书笔记,我会给他们写评语。我认为我这样的教学是对的,你要点拨他,你要看他走的路到底怎么走。我每年讲的不一样,每一堂都重新备课,其实备课不仅是为学生,也是为自己讲,这样条理越来越清楚。在这个知识大爆炸的年代,讲一门课是学习这门课的最好办法。专业课的教材鱼龙混杂,往往能写教材的人没时间,写不了的人偏偏又出教材。
最后是防止创新路上的流行病,防止讲套话、走邪路。老师要言传身教,要保护学生不受社会的侵扰,不误入歧途。学生平庸点不要紧,可千万别让学生染上一身病,千万别去学那种走江湖的本事。这是老师的责任,当然你的能力有限,但是可以在你能力范围里把小环境搞好。
三、研究生导师
老师是什么,是“传授知识”,还是“灵魂工程师”?恐怕都不是,“灵魂”如何能像工程师那样去设计、制造?知识也不是简单的“传授”。知识的生产传播和物质是完全不同的。例如经济危机牛奶倒入大海,大家大惊小怪,可是知识浪费了就没人提起。其实知识生产出来绝大部分都浪费了,用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。老师不可能在自己脑袋上接一根电线,在学生脑袋上接一根电线,把知识全都传输过去,知识是靠学生自己去认识的,导师要启发学生自己去思考。
老师和学生的接触中有三点,第一是要从根上教学。蹩脚的老师照本宣科,因为没有自己的东西,一个好的老师最后可以把一堂课归结成一幅漫画,蹩脚的老师连标点符号都不敢动。越是大科学家,越是从根上讲问题,这就要求老师自己要钻研科学,不能只照讲义讲。第二个是要教问题。我在英国碰到一个美国教授,他说他上课从来不教答案,只教问题。因为科学发展到现阶段,真正的问题在哪里,这点一定要学透彻。我自己这辈子走了很多弯路,有很多人说到了退休时才知道什么叫科学,教问题是很难的。现在有了网络、电视,为什么还要学校上课?就在于间接传播的局限性,但如果不利用面对面的优势、学校气氛的优势,那就和函授、自学一样了。最后一点是师生关系。学生就像你的孩子,你确实需要全方位的关心他。老师要有一种不严而畏的精神,和学生保持一定的距离,却又让学生敬重你。
四、结束语
中国30年来经济的飞速发展确实是世界上的一大亮点,但是上层建筑严重落后于经济基础。如今社会风气非常糟糕,演员假唱,裁判黑哨,科学抄袭等,如果这样的社会还叫创新社会,那还真是贻笑大方。社会风气是需要人引领的,而且引领者永远是少数。年轻人需要咬牙坚持,头悬梁锥刺股,年轻的时候哪怕被人踩到脚底下,蔫了还不死,有这种精神才能做成事情。“真善美”三个字,如果第一个“真”字没有了,其他两点都谈不上。同济大学就是要打造一种“真”的校风,如果在各位导师和学生的共同努力下,形成这种特色,这将是对我国教育事业最大的贡献。
(汪品先,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中科院院士,中国海洋研究委员会前主席)